今年三四月间,我在中山音乐堂接连欣赏了五场古乐音乐会,第一场是哥本哈根古乐团的一套“水乐音乐会”,不仅有亨德尔的《水上音乐》,还有泰勒曼的《汉堡的潮汐》,我对后者的喜欢程度一向高过前者。直到这次音乐会,我才琢磨了一下原因,大致是由于泰勒曼的“水乐”给人以宽广的视野,从“序曲”到随后一系列以神话人物为标题的乐章,都有着丰富的想象力——相信作曲家在谱曲的时候,肯定曾被汉堡潮汐的景象所打动;而亨德尔的“水乐”尽管以泰晤士河为背景,但其应景性的特点,让人将注意力更多集中在皇家气派上面,非常鼓动人心,而我恰恰不太容易被鼓动,反倒是表面上并不太鼓动人心却总能常听常新的音乐,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接着的第二场刚好是“亨德尔之夜”专场——也是今年“紫禁城·古乐季”的首场,不过这次的曲目是比较少见的“意大利康塔塔”,令人吃惊的是,与上一场“水乐”的爆满截然相反,这一场上座率明显不足,尽管两场音乐会的水平旗鼓相当,但是由于不是热门曲目的缘故,受关注的程度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别。由此我想到,如果上一场音乐会没有亨德尔的“水乐”,只演奏泰勒曼的作品,估计情形会比这更糟糕,即使水平再高也没有用。然后的第三场“巴赫音乐家族:羽管键琴与乐队的音乐会”,上座的情况略好,毕竟有老巴赫在那里撑着,这里再试想一下,如果只演奏老巴赫两个儿子的作品,恐怕也未必会很糟糕,因为可能有不少人把老巴赫和他的儿子们搞混。就像意料之中的那样,第三场“琉特琴之夜音乐会”的上座率不算高,然而陌生的乐曲所带来的新鲜感受却是全部“古乐季”音乐会所独有的。 最后是R.比松指挥皮格梅利翁合奏团与女高音S. Devieilhe的“千面莫扎特”——也是第11届中法文化之春开幕音乐会,与“水乐”那场的爆满程度一样,或许这其中有大使馆的赠票之类的,但是估计所占比重应该不是特别大。事实上,对于古乐爱好者之外的人来说,“莫扎特”这个名字就已经有足够吸引力了,然而可以推测一下,如果这个乐团以更高的水准来这里演出拉莫的作品,还会有这么高的上座率吗?我看悬得很,首先“拉莫”知道的人有多少呢?更何况还是一个“陌生”的乐团——这又是一个事实,这个乐团恐怕只有古乐爱好者才会熟悉,而像我这样冲着乐团而不是冲着莫扎特去的人,应该不会是音乐会观众的全部。顺便提一句,这场“千面莫扎特”是我看过的最高水准的古乐音乐会之一。 对于一场音乐会而言,上座率高或低的原因,表面上看似乎很复杂,但在我看来却十分简单,就在于观众对曲目和演奏者的选择是多元化的还是单一化的。如果大家把关注的曲目和演奏者限定在某一些范围之内,那么肯定会造成音乐会上座率高低的较大差异。然而,我想说的是,名作固然是名作,但未必适合于每一个人,很多“非名作”未必真的水准不如名作,因为我们通常所说的名作,只是尽人皆知的作品,而并没有更多从作品的接受度甚至水准上考虑;同样,著名演奏者固然是著名演奏者,但他(们)的演奏风格也未必适合每一个人,不少“非著名演奏者”在水平上未必低于著名演奏者,只不过知道的人不多罢了,如果只认名气,会遗漏许多非常出色的演奏者。
有一个我经常举的例子,大约有三四位朋友跟我说,勃拉姆斯的音乐不好接受,我问他们都听过他的什么作品,得到的答案是交响曲和协奏曲,还有一些钢琴独奏作品,于是我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先听听他的《单簧管五重奏》,然后再听听他的《圆号三重奏》,结果我成功地让他们喜欢上了勃拉姆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欣赏一位作曲家的作品往往会从大型乐队作品或钢琴奏鸣曲这些开始,但是这未必是了解这位作曲家最好的切入点;就勃拉姆斯来说,首先,如果读一下音乐历史会知道,他的室内乐作品是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室内乐形式的顶级之作,然后,他的《单簧管五重奏》和《圆号三重奏》比他的交响曲等要更符合大多数人对于旋律的期待——这一点对于初入门者还是比较重要的,更何况这二者还体现了作曲家发自心灵最深处的情感,也就是说,这两部作品既有很高的历史地位,又有好听的旋律,还有非同一般的深度,自然是进入勃拉姆斯音乐最恰当的作品。 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比如对于已经习惯了浪漫派风格音乐语言表达方式的人来说,如何进入巴洛克风格?这里让我们先避开巴赫,因为在古典时期之前的作曲家中,似乎只有他能够为非常多的人所接受,被喜欢的程度甚至超过了随后古典风格的海顿。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亨德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最熟悉他的三部作品无外乎是《水上音乐》、《皇家焰火音乐》和《弥赛亚》,而他的歌剧咏叹调(不是歌剧全剧)其实更接近于人们普遍认同的那种样式,因为是深受那不勒斯乐派影响的意大利式的表达,衔接了随后的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和罗西尼《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相信,熟悉亨德尔歌剧《赛尔斯》的咏叹调《绿叶青葱》器乐改编版“广板”旋律的人一定不少,建议不妨找来声乐的原作,并以此为起点,找来更多他的歌剧咏叹调听一听,诸如《里纳尔多》、《阿尔辛那》、《奥兰多》等等,器乐作品则推荐Op.6的第10首《d小调大协奏曲》和第12首《b小调大协奏曲》,两首情感饱满且富于变化的大协奏曲名作。 对于演奏和演唱者的选择,也有一个经常被我提到的例子,刚巧还是关于亨德尔的。同样是不只一个人跟我抱怨,亨德尔的清唱剧听起来如何如何不堪重负,我于是问他们听的是谁的录音,答案是卡尔·里希特。虽然我一向对卡尔·里希特指挥的巴赫两部受难曲或一部弥撒曲颇有些感情,但是我仍然要说,如果听亨德尔,最好不要选择他的版本,因为他指挥的亨德尔是“笨重”的,并不好听。还记得有一次在朋友家见到卡尔·里希特指挥《参孙》的黑胶唱片,当时我思忖其听感是否会比CD好一些,于是就放在唱机上播放,结果只听了一会儿就感觉心里十分躁动——这是他指挥的亨德尔给我的一向感受,总之,让人静不下心来听。后来,多亏出现了古乐方式的演奏和演唱,我终于有机会安心聆听亨德尔的清唱剧了,罗伯特·金指挥国王合奏团、A.帕洛特指挥塔弗纳合唱团与演奏家乐团、麦克利什指挥加布利埃利合奏与独奏家乐团、H.克里斯托弗指挥十六人合唱团、J.布特指挥达尼丁合奏团等诸多乐团,其中的任何一个团演奏的亨德尔清唱剧都要比卡尔·里希特的受听。 以上是一个关于古乐的例子,而对浪漫时期音乐的演奏和演唱者选择,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以指挥家穆蒂为例,我知道有一些人听过他指挥的交响曲之后,并不感觉有多醒目,他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甚至有的人还颇有些微词,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并没有把关注的焦点放在他的强项上,而这个强项就是浪漫时期的意大利歌剧,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听过穆蒂指挥的意大利歌剧,就等于没有真正了解他。反过来说——并更广泛地看,对于一位聆听者而言,如果选择了一位指挥家、演奏家或歌唱家并非强项的方面,自然也就无法获得最令人满意的演奏和演唱。公平地说,我们不能要求任何一位音乐家是全才,他们总有自己所擅长的,也有自己所不擅长的,当然,他们非常可能在不擅长的方面显示出自己的独特个性,只是这一点却未必会被所有人接受罢了。所以,与其求全责备,不如做出选择,把关注的侧重放在这些音乐家的最佳点上,听音乐的人自然是最终的受益者。
同样的道理,作为一名聆听者,也不可能什么类型、什么风格的音乐作品及音乐演奏团体都能接受、都会喜欢,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就我所知,有为数众多的人只喜欢古典浪漫时期的音乐,对于巴洛克、洛可可或者近现代音乐不感兴趣,当然也有更偏好古乐的或更喜欢当代音乐的;有的人偏喜欢钢琴音乐,甚至不太接受小提琴,或者反之,也有人只喜欢大型器乐作品,但不喜欢声乐作品,或者反之;还有的人对演奏者和演唱者持有自己的口味,所以有喜欢富特文格勒、施纳贝尔、卡拉斯一脉的,有选择托斯卡尼尼、巴克豪斯、施瓦茨科普芙一系的,或者有人偏好听浪漫风格的巴洛克音乐,有人只听本真派演奏的巴洛克音乐,其实这都无可厚非。听音乐,符合自己的口味是最重要的,因为音乐是听给自己的。 当然,如果在能力具备的时候,也是可以拓展聆听曲目的,只是没有必要在这之前逼迫自己非得去听那些尚不能接受的,所以不妨坦然承认自己都喜欢些什么,不喜欢些什么,别人的评说不用管它。曾有朋友请教我如何扩大自己的曲目欣赏范围,我的回答是要首先要把自己喜欢的作品听透,然后选择一些相近风格的作品,同时逐渐地调整自己接受音乐的习惯——人们拓展欣赏曲目的障碍往往在于过分关注旋律,如果旋律朗朗上口则喜欢,否则就不容易接受,所以不妨尝试在听音乐时不过分追求旋律性,更多去体验那些看似旋律性没有那么强的音乐所带给人的情绪与情感。这样一来,渐渐就会感到,那些不谐和的音乐,在表现力方面并不输给旋律性的音乐,而且在某些特定内容的作品中,会起到更强烈的效果,例如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勋伯格的《华沙幸存者》或者格莱茨基的《阿门》。 我同意两点提法,第一点,真正的古典音乐爱好者,没有几个是通过普及得以入门的,个人感觉这很大程度是一种缘分,所以入得门来的人一定要珍惜这段缘分;当然,也会有一部分人是后天得来的,尽管数量有限。另外,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听音乐讲座的人往往听音乐并不算多,而听音乐很多的人一般不会去听音乐讲座,这挺值得探讨一番。第二点,国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乐评人,我们的所谓“乐评”,应该算作是音乐爱好者之间相互交流的一种形式,所以不应该当作了解音乐的重点参考或唯一参考,我一向认为,需要选取一些系统性的书籍作为首要参考,比如我最初参考的是几本音乐历史和音乐欣赏课程的译作。实际上,如果真正对音乐有兴趣,就不会觉得这些书枯燥,它们所告诉你的音乐更接近于其本来面目,而别人写的乐评或者爱乐笔记之类,往往更多的是他人对音乐的认识,可以在阅读了那些系统性的知识之后,依照个人的兴趣作为一种补充。 最终,通过知识的积累,再去选择聆听的作品,也就能做到有的放矢了。不论收集唱片也好,听音乐会也好,这之前的功课总是要做的,省略不得。而对于演奏和演唱者的选择,老一代的指挥家、演奏家、歌唱家比较好办,有数不胜数的历史评价可供参考;新一代的则可参考国外的wikipedia百科(特别提醒,不要参考百度的中文版维基),这方面的资料在网络上并不缺少,或许我们所缺少的是选择时的判断。其实,我并不觉得老一代的就不需要选择了,毕竟每一位演奏者都有自己的专长,只不过由于我们对新一代往往熟悉的程度不够,所以选择起来就需要费些思量了,但是未来的音乐会舞台是属于他们的,这是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我相信,今后将会有更多看似“陌生”然而水平一流的乐团,出现在国内的音乐厅里,我们应该大胆地接受他们。
以上是我通过五场古乐音乐会所产生的一些想法,我觉得唯有听者对于作品和演奏、演唱者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才能使得每一场有水平的音乐会得到更多人的欣赏,否则就会留下些许遗憾,不仅对演出者来说,也是对聆听者来说——现场欣赏一些曲目和一些乐团的机会并不多,比如泰勒曼的《汉堡的潮汐》,比如皮格梅利翁合奏团。就个人而言,我很少去追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团大团,倒是更愿意去听那些名声不太响、却有着更高水准的乐团;当然,对于我来说曲目始终是第一位的,必须是自己中意的,而在曲目的选择上,或许众人皆知的那些未必能吸引我,反倒是一些有特色又在水准之上的作品会更令我注意,中山音乐堂的“古乐季”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的需要。 听音乐是一件非常个人的事情,不是听给别人看的,更不是拿来炫耀的,因而一定要做好自己的选择,这是延续我们对音乐的热爱所必须的一个过程。同样,也没必要让所有人都来喜欢我们个人所爱的全部音乐,每个人的经历不一样、思考不一样、心境不一样、感触不一样、口味不一样等等,都影响到他们自己的选择。别人的建议终归不能代替自己的选择,自己对他人的建议也不可代替人家的选择,所以不论作品还是演奏,还是首先做好属于自己的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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